第十三章 祭舞-《辟雍的少年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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围在周围的竹竿一共有一十八支,每支竹竿有一十八节。这火也奇怪,不是从竹竿的底部往上烧,而是在竹竿的顶上往下烧,每次只烧一节。让这火一烧,所有竹竿的第一节都爆了开来,十八支竹竿一起发出了巨大的“噼啪”声。火从第一节烧下去,一时间“噼啪”声大做,震得阵中人耳中嗡嗡直响。
再看阵中的凶兽,已然趴在地上,两只前爪捂在耳上簌簌发抖。
“成了!”仲祁心道:“那么就只差最后一步。”
仲祁解开头上发髻,披散头发,在周围的爆竹声中,大声念道:“凶兽荧孛,为天下祸。乞降天火,消弭时灾。紫微为数,金乌为引。以吾身献,以吾血祭……”说着高举左手,右手翻出一只匕首,便要往手腕上割去。
蓦地手腕一紧,持刀的手被牢牢攥住,仲祁转头一看,看到了面具后那双愤怒的眼睛。
“你个混蛋,你真想拿自己血祭啊?”
“只差最后一步了,我要引下赤炎之火,焚灭凶兽!”
“可是你会死啊!”
“也不一定会死……”仲祁躲开兮子的眼神,“我查过典籍,紫微星君用这个阵焚灭年兽时,他并没有死。”
“紫薇星君是泮宫百年一遇的天才,你才多少道行,能和他比吗?”
“我可以的,你忘了——”仲祁重新盯住兮子的眼睛:“我是天子巫祭,我体内流着巫祭之血!”
“我体内也流着巫祭之血!”兮子大声喝道,一把握住了刀刃:“那就让我和你一起献祭身上的血,看看这个法阵能不能要了我们的命!”
仲祁大惊,他没料到兮子竟然会和想和自己一道血祭,想要抽回匕首,又怕划伤了兮子的手,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做些什么。
两人正争执着,兮子眼角余光瞥过凶兽,惊出一身冷汗。只见那凶兽已然不是伏在地上发抖,而是下巴枕在两只前爪上,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,硕大的眼睛里露出戏谑的神色,竟似是饶有兴致地在看两人这出活剧。
仲祁是转过头在看着兮子,看不到脑后的凶兽,却能看到兮子的眼神望向自己后面露出了惊恐的神情。仲祁急速转过头去,还没看清,只觉得眼前一股劲风,手中一股大力传来,再也把持不住,匕首脱手而出,打着旋飞到帐幔之外去了。
仲祁回过神来,眼前是一个比他匕首还大的爪钩。凶兽似乎是炫耀般的在他面前晃了晃自己粗大的爪子,四个爪刃在周围火光映射下发出寒光。
仲祁一动不敢动,死死盯住眼前锋利的爪刃,手中暗扣两张符咒,只待这凶兽发动攻击,便要张开禁制挡上一挡。
却见凶兽身子往低一伏,竟然在背后张开一对宽大的肉翅,接着一蹿而起,张开翅膀飞上天去。
凶兽在天上飞翔,双翅扑扇,生出一阵狂风,飞沙走石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仲祁张开禁制,护住自己和兮子。禁制在狂风中发出淡蓝色的光芒,仲祁躲在禁制后面终于可以睁开眼睛看清周遭的局面。
只见那凶兽飞在天上,每扇一下翅膀便有一阵狂风发出,整个帐幔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。竹子上燃着的金乌之火早已被吹熄,原本排列整齐的竹竿被吹得东倒西歪。烧了一半的红绸被狂风撕成了无数碎片,飞舞在空中仿若一只只红色的蝴蝶。仲祁待要再看,他张开的两道禁制已然抵受不住狂风的侵袭,闪过两道光芒之后便消散了。
仲祁不敢相信,他准备了一年,布置了十几天的紫微赤炎阵,就这么破了。
凶兽落下地来,收起双翅,绕着两人转了几圈,昂然而立,向下斜睨着两人,似乎是在嘲笑眼前渺小人类的不自量力。
“这,这不对啊……”仲祁喃喃道:“它怎么会不怕红色和爆竹呢?按照典籍记载……”
“笨蛋!”兮子又急又气,“荧孛又不是年兽,谁告诉你用对付年兽的手段可以制住它的?而且……”兮子仰头看着面前的凶兽:“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?从一开始,它就在戏耍我们啊!”
“我失败了!”仲祁把兮子护在身后:“我来拖住它,你快逃!”
仲祁取出一张符咒,竟然不是寻常用的符文,而是巫人才会用的绿萝,以指做笔,在绿萝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符纹,掷向地面。那绿萝甫一沾地,便没入其中。
兮子只听脚下一阵隆隆作响,须臾之间无数巨大的树木根茎冲破地上的青石,将眼前的凶兽缚住。竟然是当初巫继用来制服诸怀的地缚之术!
“你快走!”仲祁以手支地,用自己的精神力加强对法术的控制。
话音未落,只听一声巨响,无数断裂的树木根茎漫天飞舞,凶兽抖了抖身子,甩掉身上的木屑残枝,仰起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,露出了两只长长的獠牙。
“完了!”仲祁一屁股坐倒在地,颓然道:“这下逃不了了。”
“还没完呐!”兮子解下身上缚着的夔鼓,扔到仲祁怀里: “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!”
看到怀里的夔鼓,仲祁眼睛一亮。对啊,我们是天子的巫祭,这里正是我们的祭所。
仲祁翻身而起,将夔鼓系在身上。兮子缓缓取下面具,拔出头上的玉笄,一头长发披散下来。二人相对而立,习练了十几年的祭舞,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场景,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紧迫的情境下开始了。
“咚~”仲祁敲响了第一个鼓点,二人向天与地大礼参拜。
“咚~”第二个鼓点响起,二人膜拜周遭的山川与神灵。
“咚~”第三个鼓点,二人向对方双双行礼。
“咚~”第四个鼓点,仲祁摆开了祭舞的起势,兮子手从脸上抹过,面容变成了另一张脸,棱角分明,目含威严——仲祁认得这是兮子的父亲沁伯的脸。整个祭舞,沁国巫祭会在陶国巫祭的鼓声中,每八个鼓点更换一张面容,当二十八副面容更换完毕,就是整个封祭之舞的终结,凶兽荧孛会被封石重新封印。
“咚~咚~咚~咚~”二人在鼓声中跳起了祭祀的舞蹈。过去的十几年,无数次枯燥的习练,就是为了此时的展现。仲祁初时还在担心,从来没有合练过的两人是否能步伐一致,可是仲祁惊讶地发现,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,两个人就好像已经在一起习练过千百次般,每一次举手投足,无不配合得恰到好处。以往自己单独习练时,觉得别扭的部分,此时在对方的配合下,竟然变得十分自然。兮子的手伸过来,仲祁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手在哪里等待;仲祁的脚踏出去,兮子的腿就已经和他一起完成了一个飞旋。
两个人像一对飞舞的蝴蝶,围绕着彼此聚拢,成形,捻转,回绕,时而返回,暂歇,再联结。周围的丹林仿佛也被他们带动,随着鼓点一起起舞。
渐渐地,仲祁眼中再也看不到别的景物,耳中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,他甚至都感受不到自己。他眼中所见只有对面的舞伴,耳中所听只有鼓声的韵律,全身心的感受都只有在跳动的这支舞蹈。他的精气神已经全然融入了舞蹈当中,物我两忘。
两人时而盘桓旋转,时而耳鬓厮磨。仲祁的眼中,是兮子一张一张变幻的面孔。那些脸有他认识的——有沁伯,有沁国夫人,有桔苏,有鸦漓……也有他不认识的,在他面前一一闪过。
随着舞蹈渐渐进入尾声,兮子手在脸前一晃,化出了最后一张面孔,这张面孔有着一幅宽大的额头,一双不大的眼睛,不高的鼻子,薄薄的嘴唇,有着想要努力装出少年老成样子里透出的青涩,有着看似彬彬有礼后面藏着的笨拙——这是仲祁的脸。
仲祁呆住了,看着对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,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什么时候被兮子学了去,而且竟然还如此相像,不止眉目面容,就连表情神态都惟妙惟肖——兮子她……是认真的看过我的啊!
“咚!”随着最后一声鼓点的落下,整个封祭之舞结束。二人收住身形,相对而立。兮子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面容,清丽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晕,额头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,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一起一伏。
这是仲祁平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兮子的脸,以往这张面孔都是出现在自己的梦魇中,以一个可怕的样子,伴随着自己之前的人生。现在这张脸近在眼前,明明这只是第二次见到,却像是自己一直期盼的,在那无数次梦魇中,在惊慌恐惧后面,隐隐含着的希望和美好。仲祁心中欢喜,又透着一股不安,他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,就此幻灭消散……他又有一些急切,他想牢牢抓住眼前的美好,用尽自己全部的气力守护,不让她溜走。
这是兮子平生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仲祁的脸,尽管之前已经无数次偷偷地观察,观察他的容貌,揣摩他的神情,留意他的举止。幼年的那次遭遇,他看着自己时那被吓坏了的面容,一直以来都沉甸甸的压在兮子的心头。她想摆脱,可挥之不去,她开始讨厌这个面容,讨厌这个人,更可怕的是,她发现她其实是在讨厌自己。可是随着之后对他的观察,这份厌恶莫名其妙的溜走了,被另一种矛盾的不安代替——想要看他,可是自己又讨厌想要看他,这真是不可理喻!随着舞蹈的终结,这种不安也消失了。兮子心中欢喜,她不讨厌他了,也不讨厌自己了,之前的歉疚、惶惑和愤怒统统都没有了,她只觉得心中欢喜。
二人四目相对,此时无言。
身边一声咆哮,二人转头看去,只见那凶兽安然无恙,缓步向二人走来。
“还是……不行吗?”仲祁又看向兮子,眼里充满歉意。
“那就……这样吧。——没什么遗憾的了。”兮子微笑说,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。
“抱歉!我连累你了。”仲祁诚恳地说。
“抱歉……我吓着你了!”兮子皱皱鼻子,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。
仲祁一怔,随即释然,和兮子一起开怀大笑起来。
凶兽已然走到近前,高大的影子将两人笼罩住。
“谢谢。”仲祁对兮子说。兮子认真的点点头。
二人闭上眼睛,额头轻触,四手相合。
仲祁只感觉到凶兽的大嘴凑近了,粗重的呼吸已经喷到了自己脸上,只待闭目就死。忽然一条又湿又热的东西爬过了自己的脸,似乎上面有细小的倒刺,剌得脸上隐隐发疼。仲祁茫然睁开眼睛,只见一条粗大的舌头也把兮子给舔了个满头满脸。
二人正不知所措,却听远处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:“灵奔!你这个上千岁的老家伙,欺负我们家两个小娃儿,有意思吗?”
眼前的凶兽咂了几下嘴,竟然口吐人言:“陶老鬼、沁老鬼,你们说话不亏心吗?我老人家在这里好好歇着,你们家两个小鬼上来就对我又打又杀,你们倒是问问他俩,我可曾动过他们一根手指头?”说着用粗大的爪子按了按仲祁和兮子的头:“不过,你们有陶氏和沁源氏的祭舞啊,可是好久没有跳得这么好看的喽!”
“这么说,它是灵奔,不是荧孛?”仲祁转头看向封石另一边的异兽,它已经变成了只有狸猫大小,正卧在兮子怀里任由沁伯揉捏。
“谁告诉你它是荧孛?”陶伯把一叶菸叶扔进嘴里,边嚼边说:“上古之时,神界大战。昊阖刺东皇太一于玄土殿,杀而啖之,得混沌之力。所斩太一之臂化为二神,坠于凡界,得免。诸神惧昊阖之力,皆臣服,奉之为正神。——这是正史的记载。”
“正史没有记载的是,东皇太一神断臂之血,受混沌之力所染,又渗入了正神陨灭之时的怨念,左臂之血化为凶兽,是为年兽;右臂之血化为凶星,是为荧孛。”
“荧孛不是凶兽,是凶星啊?”仲祁睁大眼睛。
“那是自然。”陶伯道:“昊阖很喜欢年兽和荧孛,将它们做为自己的御兽。伏羲神封印昊阖后,连带着年兽和荧孛都一起封印住,直到共工氏怒触不周山,天地倾陷,它们挣脱封印,隐匿在凡界。后来黄帝与蚩尤争夺天下,生灵涂炭,年兽和荧孛趁机为祸人间。黄帝一时没有力量消灭它们,只能先将它们驱离。”
“这块封石——”陶伯拍了拍身下坐着的巨石,接着说:“是当年女娲补天遗下的,借助它的力量,黄帝的祭祀——也就是我们的先祖,将凶星荧孛驱离凡界。荧孛受到驱逐,会积蓄力量,每隔二十年重临一次,届时就需要祭祀封石,将荧孛重新驱离。”
“——这,也就是我们有陶氏和他们沁源氏祭祀职责的由来。”
仲祁看向兮子,她正和灵奔围着沁伯嘻嘻哈哈地扑嬉玩耍。
“那灵奔是……”
“灵奔啊,它是当年黄帝的御兽,身形大小可随心意变化。为了驱逐荧孛,黄帝封它做了此封石的镇兽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……”仲祁有些怅然地说:“这些,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啊?”
“你还说!”陶伯抬手给了仲祁一个爆栗:“这些本来都是明日你正式接任祭祀之职时要原原本本传授于你的,谁想到你小子这么心急,得了卷破笔记就胡思乱想,要来以身血祭拯救苍生!——还把人家沁家的丫头也给拐带来了,你小子挺有本事啊你!”
仲祁捂住头,心下有些委屈,忽然想起凶星荧孛就要来了,忙说:“那我们还是要准备应对荧孛啊!”
“你这才想起来啊?” 陶伯白了仲祁一眼说:“不过用不着你们来对付了。”
“当年黄帝只是忙于战事,才没有余力消灭凶兽和凶星,只是驱离它们。可是它们又不是消灭不了。年兽被紫微星君所灭,后来荧孛也被消灭了。”
“那我们还每二十年一次大祭封石?”
“荧孛虽然消灭了,可这封石还是神物,当然要祭。而且,千百年来,这都是我们两个氏族的职责,已经烙印进了我们的血脉,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,成为了我们两个家族不可分离的传统。”陶伯正色道:“你记住,我们为黄帝祭,为周天子祭,为这天下之主祭——我们也为自己祭,为家族祭,为这天下苍生祭!”
仲祁正襟危坐,也正色道:“是。儿子记住了。”
另一边传来灵奔舒服的呼噜声,和兮子银铃般的笑声。仲祁偷眼瞧了一下那边,小声问:“父亲,既然已经不需要驱离凶星了,我们两个家族还有必要世代结为姻亲吗?”
“说你傻你还不相信!”陶伯也看了一眼沁伯和兮子,压低声音说:“这和什么凶星什么大祭都没有关系,这是你爹娘给你的福荫——你看沁家那么标致的美人儿,要不是我们先替你说好了,就以你小子的德性,你能找到这么好看的媳妇吗?”
仲祁一时语塞,想起了和自己一样被定了姻亲的长兄:“可惜兄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,他若是还活着,这会儿已经娶了桔苏了吧……对了,父亲,兄长不是为了消灭荧孛而死的吗?”
“伯旸啊……”提到故去的长子,陶伯也有些黯然:“你大哥和你一样,都是个自己主意很大的孩子!他是在昆仑山的泮宫学习时,身染肺疾去世的。”
父子二人有些神伤,相顾无语。忽然灵奔一蹿一跳地跑过来,一下跳入仲祁的怀里,呼噜着在仲祁身上蹭来蹭去。兮子追过来,兴奋地对仲祁说:“仲祁,早知道这里有灵奔这么好玩的家伙,我们应该早点来这里玩的!”
灵奔难得见到这么多人,高兴地在四人之间蹿来蹦去撒泼打滚,气氛变得欢快起来。
此时已至黄昏,夕阳挂在丹林之上,发出暖洋洋的光线,将四人一兽的影子拉长了投在宽大的封石顶上。一阵风吹过,满山的红叶哗啦啦的翻飞,像被夕阳点燃了无数火焰跳跃在丹林上。山下的沁水被阳光一照,反射出粼粼的波光,沁水上传来了人群喧闹的声音,那是两国的人们在为即将到来的大祭忙碌地准备。
仲祁忽然省起,一个翻身跪伏于地,以头触地道:“沁伯大人,父亲大人,仲祁年少无知,行事荒诞乖张,徒累家中长者担心,还牵连了兮子妹妹——还请沁伯大人和父亲大人责罚!”
“责罚?当然要责罚!”陶伯指着下面被地缚之术翻得乱七八糟的青石地面:“你知道铺好这些石头要费多少事吗?我看你整个秋假都不用干别的,就在这儿铺地吧!还有……”陶伯眼里闪过一丝寒芒,“你那个什么法阵——究竟烧了家里多少绸布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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