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人生-《落花时节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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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田景野喘着粗气解释:“陈昕儿第一次吃药,似乎药物反应挺大。”

    陈母面如死灰,一边还得钻进后座将陈昕儿的两腿放好,再紧紧绑着伤口的纱布,说话明显有哭腔:“医生是劝我让昕儿住院,一边做各种检查,一边可以观察药物影响什么的,可……我真没意识到情况会这么严重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没想到如此强硬的陈母此刻能崩溃,忙岔开话题:“伯母,小地瓜一个人在上面,你要是放心,把钥匙交给宁宥,让宁宥先带着小地瓜,我们赶紧去医院。”

    已经默默坐上了副驾驶座的陈父不等陈母说话,赶紧掏钥匙交给宁宥。

    宁宥也赶紧表态:“放心,我和小地瓜认识……”

    但田景野不等宁宥说完,见他这一车人都坐下了,就一踩油门走了。宁宥回过神来,跺脚大喊:“喂,你们家住几楼啊?”可连车尾灯都不闪一下,转弯就不见了。

    郝聿怀领着宝宝跟出来,见到英明神武的老妈跳脚,开心地笑了,一拍老妈,手指往上一指:“那间,一定是,听,撕心裂肺的哭声。”

    宁宥“哎哟”一声,数清楚楼层,忙笑着拎起宝宝另一只手,三个人一串儿地上楼。她从一大串钥匙里找出防盗门钥匙,开门进去,果然听到卧室里有人刨着门哭。宁宥只得再度找出卧室的钥匙,开门将小地瓜放出来。

    宝宝心知下一步应该是他出手抱住小地瓜,完美达成对灰灰哥哥的承诺,可面对满脸鼻涕、口水的小地瓜,他惊呼一声,不敢靠近。而小地瓜一眼看见灰灰哥哥,毫不犹豫地扑过来,死死抱住灰灰哥哥大腿不放。郝聿怀奓毛了,明显感到又湿又腻的感觉在腿间弥漫开来,那是好肮脏的鼻涕啊。

    宝宝一看,立功的机会到了,连忙扑上去推开小地瓜的脸。但小地瓜的脸湿漉漉的,他一推感觉不好,忙缩回手往自己裤子上擦擦,继续推小地瓜。小地瓜则抱紧灰灰哥哥大腿,先避开宝宝的手,但见宝宝不屈不挠地继续推他,急了,伸腿试图蹬开宝宝,倒是立马忘记了哭,更忘记为什么哭,与宝宝两个绕着郝聿怀打得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郝聿怀很无奈啊,大腿明明是他的,可两个小的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当着他的面抢他大腿的主权,他却没法收拾他们,因为他得使劲扯住裤腰,免得走光。

    宁宥在旁边看笑了,索性退开到一边看戏。就这样吧。至于要不要通知简宏成,宁宥想都没去想一下。

    可问题是,田景野说漏了嘴。他将陈昕儿送进医院,又押出身份证换来一把轮椅,就没事了,在走廊坐等着玩手机。正好简宏成一个电话进来,田景野游戏正酣,想都没想,就来了一句:“没事了,皮肉伤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一愣:“谁皮肉伤?你?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田景野头大,但既然说漏嘴了,也没再隐瞒,反正简宏成皮糙肉厚,挺得住。他把事情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。

    简宏成默默听着,只问了一句:“小地瓜怎么样?”

    田景野道:“大哭,不过宁宥已经接手了,没事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又沉默了会儿,道:“陈家在本地又不是没亲戚,即使没亲戚,出门叫辆出租车也不是难事,为什么喊你?陈昕儿妈妈性格刚硬,依赖朋友不是她的风格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道:“我没多想,你也别多想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你帮我跟陈昕儿妈谈判,她找你其实已经有了暗示,你帮我顺杆子找她谈,让小地瓜跟我过,等陈昕儿恢复,就还她。其间让她向陈昕儿保密,不得说出小地瓜的下落。你让她别坚持,我们这么做都是为孩子好。”

    可是,田景野悠悠地道:“陈昕儿在里面缝针,她爸妈陪着她。缝完我还得背她去打破伤风针,完了就送他们回家。你的事,我不谈,要谈你明天自己来谈。我不认为陈伯母找我帮忙是暗示让你介入,而且我不认同你再走老路。有些事你只能认命,不该是你的,你别管,所以你别勉强我去谈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道:“虽然我与小地瓜没有血缘关系,可我揪心小地瓜的程度,与你揪心宝宝一样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简单地问一句:“你还想不想要宁宥?”

    简宏成一愣之间,田景野已经挂断了电话。简宏成还是毫不犹豫地拨通宁宥的电话。

    宁宥刚闲不住地将血迹擦干净,就接到简宏成的电话。她才听简宏成说一句,就知道田景野那儿泄露了,只得笑道:“淡定,淡定,三个小家伙凑一起打手游呢。小地瓜还赢了一局,手速很快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大大地松一口气:“谢谢。我可以跟小地瓜说几句吗?”

    宁宥犹豫了一下:“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。”

    简宏成恍惚了一下,叹息:“对……对!算了。”

    宁宥手指在扶手上弹了几下:“我拍几张照片发给你。”

    洗干净脸,又已经玩了好一会儿手游的小地瓜,脸上哪里还有什么愁容?笑得跟宝宝一样傻,与宝宝争吵起来也不落下风。拍完照片调出来看的宁宥愣了片刻。这种正常家庭孩子的笑容,让宁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。但她想了想,还是将照片发了出去。

    果然,简宏成回复:“落在陈昕儿妈妈的手里后,小地瓜应该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吧?”

    正好,这一轮小地瓜轮空,他闲下来时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,可又不知道焦点落在哪儿。这神情有着与他年龄格格不入的落寞。宁宥看着,心里一揪,又将这张照片发给简宏成。她也不知道简宏成看到这张照片会如何地心痛如绞。因为洪律师的电话进来,她没空再管简宏成的事。连身经百战的洪律师说话声里都透出丝丝的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“我调查到宁恕在案发当天早上出门前,分别与楼上、楼下邻居吵了一架。邻居们都用疯狗来形容他当时的状态。起因仅仅是楼下吊扇老化,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吵到了宁恕。最不可思议的是,楼下邻居还是孱弱的八十岁老年夫妻,据说被气得差点儿出大事。”

    宁宥都想不出这种事怎么能吵起来。可她不由得想到爸爸出事那天早上,以及此前爸爸身体不舒服的许多日子里,爸爸的情绪也跟疯狗一样,逮谁咬谁。她不由自主地道:“该不会是真疯了吧?”

    洪律师心说,这是人品问题。但在电话里,他只能表示他会继续搜集证据云云。

    宁宥道:“明天,他有个案子需要旁听。”便简单将宁恕与简敏敏的案子阐述一下,“或者,我再去看他一眼,看他需不需要做精神鉴定。”

    洪律师道:“你今天才口头委托律师,现在的问题是没人帮宁恕申请明天出庭,即使明天开始走程序,恐怕也来不及申请。估计你见不到他。”

    宁宥不禁“嗬”了一声:“算了,他这是自作孽不可活。其实,没必要给宁恕做精神鉴定吧,我更觉得这是他的人品问题,是我强求……我宁愿他有精神疾病,也不愿看到他是人品大有问题。”

    洪律师婉转地道:“打官司不是道德评判。”

    宁宥醒过神来,忙道歉:“是,是,我不该乱弹琴。还是请洪律师主导,我会尽力配合。”

    洪律师松口气,他是真怕委托人拎不清。而宁宥放下电话后心里刺痛,跟邻里能因为一些些小事就变得跟疯狗一样的宁恕,她亲手带大的弟弟宁恕跟疯狗一样地与老年邻居吵架?这还是不是人?真的是疯了?

    医院里,田景野与陈母一起努力把陈昕儿塞进车后座,陈父很主动地推着轮椅去归还。田景野将车门一关,拖走陈母:“陈伯母,我有几个小问题与你讨论,不知道可不可以移步说几句。”

    陈母已经从六神无主里走了出来,越发对田景野充满好感,一口答应,跟着田景野走出几步,确保车子里的陈昕儿听不见。

    田景野才道:“伯母恕罪啊,容我斗胆多嘴。陈昕儿的表现,我估计不只是抑郁症。你有没有考虑带她去专门的医院看看?”田景野还是有顾忌,不敢说出精神病医院。

    陈母的脸沉了,但客气地道:“我打算先治好她的抑郁症。饭要一口一口地吃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没追问下去,换了第二个话题:“治疗是个持久战,看样子陈昕儿近期参加工作,获取职工医保的可能性不大,陈伯母有必要给陈昕儿办个城镇居民基本医疗保险。”

    陈母抬脸看了田景野一会儿,凄惨地道:“昕儿不配去上班了?啊,是啊,是啊,她这样子还怎么上班呢?可她户口是上海的,没法办这边的城镇居民医疗保险啊。唉,今晚这么一下子就快五百块钱了呢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明白了,不是饭要一口一口地吃,而是饭只能一口一口地吃。他道:“这样吧,我替你找个专门做奢侈品二手货的小姑娘,你委托并监督她把陈昕儿那些名牌包、名牌鞋子、名牌衣服卖掉换钱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才多少钱?”陈母摇头,“我和她爸总有点儿积蓄,原本是存着准备以后老了,动不了请保姆的,现在提前支取吧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谨慎地道:“我只是提个建议。我上次跟你说过,陈昕儿有几个包是保值的,即使已经不是全新,卖出去还值小几万呢。还有各种首饰。”

    陈母大惊,眼珠子瞪得核桃似的看着田景野:“你……该不会是你和小简借口补贴我们家?”

    田景野忙道:“真不是,陈伯母把我们想得太崇高了。简宏成以前待陈昕儿母子不薄,每月给的钱够陈昕儿买那些奢侈品。但那些奢侈品暂时不如治病要紧,伯母可以挖掘一下。我还是多嘴直说,今天我幸亏在,万一我出差呢?你们手头有钱,叫个120就不会太担心花费了。”

    陈母瞠目结舌,良久才道:“小田,你是实心实意地对我们好,才肯对我说这些实话。可我今天才知道小简对昕儿也是仁至义尽。我们……小田,你找人把昕儿那些东西卖了吧,我别什么监督的,我插手只会累赘。拿来的钱全还给小简。你告诉小简,我们还不起他那么多年的付出,只有这些,请他原谅。昕儿的病,是我们的责任,你们不用管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听了,很是惊讶陈母的态度。他想了想,道:“陈伯母,你太讲道理了。不如那卖包换来的钱,我替简宏成做主,你拿着,专款用到小地瓜头上。小地瓜是简宏成心里最大牵挂,但无论从何种角度讲,简宏成收养小地瓜都是名不正,言不顺……”

    陈母道:“我只要有口气在,绝不会撂担子。小地瓜我会养下去,你让小简别操心了,那也是我们的责任。我好歹拿的是教师退休工资,不低,没资格哭穷。”陈母敲敲脑袋,“对了,我这是急忘了,应该喊救护车,当时看到血我是脑子糊涂了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见此,也没法再强求,道:“行,陈伯母既然信任我,我明天就着手去办。我们回吧,别让陈昕儿久等。”

    陈母道:“嗯,小田,你还得麻烦一次,再教我一次自动取款怎么取。我们从来闲,取钱都去银行柜台,还从没用过这个。今天上午昕儿爸去银行取的钱都在下午给昕儿用光了,要不是找你来帮忙,我真不知该怎么对付,以后……”

    田景野忙道:“这边走,这边走,我记得atm机在日间门诊挂号窗口旁边。这次你操作,我在旁边看着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,多谢。”陈母跟着田景野走去车库出口,到半路,忍不住道,“我们真不知道昕儿拿了小简这么多钱,要不然我肯定骂她……”

    田景野道:“小简有数,他进你们家门时就看出来了,陈昕儿肯定没往家里捎过钱,也没告诉过你们。但陈昕儿只是病了,不是人品有问题,伯母你别太放在心上。”

    陈母跟着田景野后面,连声唠叨:“真是对不起人,真是对不起人……”

    田景野发现他此前有些想当然地误会了陈母。

    宝宝为了完成对灰灰哥哥的承诺,等手游玩累了之后,一首接一首地、不厌其烦地给小地瓜唱歌。宝宝唱得鬼哭狼嚎地走调,唯独小地瓜亮着大眼睛欣赏,其他人都听得苦不堪言。宁宥不禁想到妈妈告诉她的往事,据说她小时候好爱弟弟,每天幼儿园回家后就对着小小的弟弟唱歌。虽然她从来与五音无缘,旁人都听得耳朵不堪折磨,唯独弟弟听她唱歌的时候好开心,她唱多久,弟弟就手舞足蹈多久。

    宁宥已经不记得那么小时候的事了,可是她想象得到那场景,小姐姐、小弟弟,小爪子握着小爪子,多么单纯地爱着彼此。想到这些,宁宥就忍不住为现在叹息。而且,宁恕真的疯了吗?她宁愿相信宁恕是疯了。再被伤害,再失望,可她总是不知不觉地变回那个在弟弟身边唱歌的小姐姐,她似乎改不了。

    大伙儿扛着陈昕儿回来的时候,宝宝牌点唱机唱到《爸爸去哪儿》,小地瓜熟悉这首歌,嘴巴一张一翕地犹豫了会儿,也跟着开唱。两只黄鹂鸣翠柳,热闹非凡。陈母开门听到歌声,一时愣住,这里面有小地瓜的声音,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小地瓜唱歌。她不禁忘了正事儿,一眼先捕捉到唱得欢欢儿的小地瓜。这真的是刚刚还刨着门号哭的小地瓜?这真的是整天小心翼翼的小地瓜?

    可是小地瓜一看见外婆的脑袋,立刻噤声,先是一把抓住身边的宝宝,随即又飞快地钻进郝聿怀的怀里,死活不肯露面让外婆看见。

    陈母心中好生失落,竟一时忘记要照看女儿。

    大人们七手八脚地将昏昏沉沉的陈昕儿送入卧室放倒。等一行人出来,小地瓜再度扎进郝聿怀的怀里。即使听见田景野与陈昕儿父母告别,示意宝宝和郝聿怀起身说再见,小地瓜依然不肯放手。

    陈母皱眉,走过去抱小地瓜。小地瓜急躁地冲郝聿怀哭喊:“灰灰哥哥救我!我要爸爸,我要爸爸。”说着,紧紧抱住郝聿怀不肯放。郝聿怀毕竟是孩子,很不知所措,两眼朝向妈妈求救。

    宁宥耐心地道:“慢慢来,先不急,我们再坐会儿。“

    陈母很娴熟地掰开小地瓜的手,将哭闹的小地瓜抱进自己怀里:“可不能一直这么霸着你们的时间啊。有些事,也只能心肠硬一下,眼睛一闭,便过去了。你们回家吧,谢谢你们了。”

    话说到这份儿上,宁宥和田景野只能拉着满脸困惑的孩子们走了。来时,小地瓜哭得撕心裂肺;走时,小地瓜又哭得撕心裂肺。两个大的和两个小的都走得心神恍惚。才走了一层楼梯,宝宝先忍不住哭了起来,他觉得小地瓜好可怜。郝聿怀倒是没哭,但一脸严肃,主动伸手拉住宝宝的一只小爪子。

    四个人恍惚到了楼下,走出楼道口,又清晰听到小地瓜的哭声。四个人都有些挪不开步子。

    田景野沉吟了会儿,道:“在医院的时候,简宏成来电,我给说漏嘴了……”

    宁宥道:“知道,知道,他后来打了我电话。可是有什么办法呢?法律不支持。”

    田景野道:“我跟陈伯母也谈了,她很刚强,明确表示不愿再连累简宏成,咬牙也要自家担着,这是她家的事。说实话,我很敬佩她的刚强,但也可怜小地瓜和简宏成。事情……也只能这样了,虽然谁都知道小地瓜跟着简宏成是最佳选择。”

    宁宥抬头看着传出哭号声的窗户,叹息着道:“我说句冷酷的话,陈昕儿爸妈不知考虑过没有,他们这把年纪,能经得起陈昕儿几年折腾?等他们过世后,小地瓜怎么办?”

    田景野道:“陈伯母显然考虑过了,但她的意思是,这都是她自己的责任,她只要有口气在,绝不撂挑子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轻轻地插嘴:“我们出门时,小地瓜的外婆眼睛里有泪水,她偷哭了。”

    宁宥也轻轻解释:“这就是人生。人生,好的,坏的,都自己扛着。我们自己何尝不是如此?你这半年也经历了很多,回头看看,你也都是自己扛着。”

    郝聿怀恍然,沉沉地点头,一脸严肃,心里想到很多很多。

    只有宝宝接受不了,看看冷静下来的灰灰哥哥母子,忍不住扭身紧紧抱住田景野,有对比,有发现,他发现自己比小地瓜幸福得多,爸爸多可靠啊。田景野真是收获一份意外之喜。

    只有简宏成听了田景野的电话通报,一夜揪心,一夜辗转,一身的本事全无用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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